有一回她还跟女队长吵起来了。她说:“得叫我看看我爹去。”她正帮女队长缠手上的绷带。
女队长奇怪了,说:“葡萄你哪来的爹?爹妈不是死在黄水里了?”
葡萄说:“孙二大也是我爹呀。”她眼瞪着女队长,心想孙二大才坐几天监,你们就忘了这人啦?
“葡萄糊涂,他怎幺是你爹?!他是你仇人!”
葡萄不吭气,心里不老带劲,觉得她无亲无故,就这一个爹了,女队长还不叫她有。
“王葡萄同志,这幺多天启发你,教育你,一到阶级立场问题,你还是一盆稀泥,啥也不明白。”女队长说。
“你才一盆稀泥!”
女队长一楞怔,手从葡萄手里抽回来。
葡萄瞪起黑眼仁特大的眼睛,看着女队长。
“你再说一遍,”女队长说。
葡萄不说了。她想俺好话不说二遍。
女队长当她服软了,口气很亲地说:“葡萄,咱们都是苦出身,咱们是姐妹。你想,我是你姐,我能管孙怀清那样的反动派叫爹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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葡萄说:“那我管你爹叫爹,会中不会?你爹养过我?”
“不是这意思,葡萄,我的意思是谁是亲的谁是热的要拿阶级来划分。”
“再咋阶级,我总得有个爹。爹是好是赖,那爹就是爹。没这爹,我啥也没了。”
女队长耐住性子,自己先把绷带系好,压压火。等她觉得呼吸均净下来,又能语重心长了,她才长辈那样叹口气:“葡萄啊,葡萄,不然你该是多好一块料……”
“你才是块料!”
葡萄站起身走了。把穿小缎袄的腰身扭给女队长看。
女队长想,真没想到有这幺麻木的年轻人。要把她觉悟提高,还不累死谁?但她又确实苦大仇深,村里人都说她从七岁就没闲过,让孙怀清家剥削惨了。
年前工作组决定揭下孙家百货店的封条,按盘点下来的存货分给最穷的人家。腊月二十三一大早,大家热热闹闹地挤在店堂前,等着分布匹、烟卷、酱油,还有冰糖、小磨香油。孙怀清老东西收账恶着哩,这回让他再来收账看看!大家张大嘴笑,从来没这幺舒坦过。啥叫翻身?这就叫翻身!咱翻身,孙怀清也王八翻身背朝地肚朝天,只等挨宰啦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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葡萄也挤在分东西的人群里。她知道她要的东西都搁在哪里。她要一块毛料,一张羊皮。她早就想给两年前留下银戒指的琴师朱梅缝件皮袍,痨壳子冷不得。工作组跟她说恋爱自由她就想,把你们给能的,你能犟过缘份?缘份摆那儿,你自由到哪儿去哩?她和琴师遇上,又好上,就是缘份给定的。缘份是顶不自由的东西,它就叫你身不由己,叫你快活,由不得你,叫去死你也也由不得你。
人挤得发出臭气来,葡萄一会给推远,一会儿又给挟近,一双绣花棉鞋给踩成了两只泥蹄。她是个不省事的人,谁踩她她就追着去跺那脚,连分东西都忘了。当她看见有人抱着那块老羊皮挤出来,她一把揪住那人的烂袄袖:“那是我要的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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