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有一个住在城里的九十岁老人明白这是怎幺回事。他自言自语:又是监啸。他小时听老人们说过监啸,但他那时的老人也没和他解释。只说几百囚人其实已经灵魂出窍了。后来杀他们,杀的只是他们的肉身,他们的魂魄早飞走了,啸声是魂魄从阴界发出的。
这五、六百人里,没叫啸的只有一个人,孙怀清。他在头一个人发出啸声时就一骨碌坐起。因为他根本没有睡。他听着周围人发出的都不是他们本人的声音。他在这啸声中什幺其他声音也听不见了,连枪声也没听见。那啸声密密地筑起一层层墙,他听到的是空寂无声。
离着四、五里路,是孙少勇的陆军区院。孙少勇这夜因为一个特殊的原因没有睡。他正走在值班室外的走廊上,突然听见“呕、啊、呃、噢、鸣”的兽啸。他想到院子里去听真些,走过门厅的镜子,他见自己一张死人脸。军帽下,葡萄给他剃短的头发根根竖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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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有那个九十岁的老先生看了看大座钟,啸声停止在三点一刻。这回监啸持续了二十五分钟。三点一刻时,孙少勇已回到了值班室。本来不该他值班,他主动要求代人值班。由于他父亲的拖累,他已感觉到在部队进步很吃力。他得比别人多做少说。他听远处的嘶啸终于停了,枪声还在零星爆响。后来他听说了这次不寻常的事件叫作“监啸”。再后来他从有关精神病理学的书中找到一点推论,说监啸是人在极度恐惧极度紧张的情况下,潜意识爆发的一次宣泄。这种嘶啸不受人的生理支配,也不受理性控制,属于臆病或神经症现象。但具体的病理根据,却始终不能被证实。孙少勇军医不知道只有他爹孙怀清没给这次大着魔裹卷进去。他在这一夜值班的八小时里,抽出一碗烟头来。早晨他背着两手走出值班室,头发里带着蓝灰的烟。
他走到政委办公室,把一张纸从门缝塞进去。那是他从三点一刻开始写的一份反省书,里头把他自己骂得恶着呢。他在反省书最后一段说:“坚决支持政府镇压恶霸地主、暴动首领孙怀清,本人主张对孙怀清尽早执行枪决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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史屯人知道孙二大要被送回来枪决是监啸发生的第三天。史屯离城远,有一大片河滩地,做刑场可是不赖。自古以来,一杀土匪那里就是刑场。打孽打得最恶的时候,胜的一家也把败手推到这河滩上杀。国民党二七年五月在那里一下毙了上百共产党,洛城破时日本人也在那儿活埋过国民党十四军的将士。河滩两岸都是坡地,观看行刑可带劲。给带到河滩刑场上枪毙砍头的都是好汉,共产党说:共产党员是杀不完的!十八年后又是一个共产党!国民党将士也不赖,对日本鬼喊:我操死你东阳祖宗!历代土匪都说:砍头不过碗大的疤,二十年后老子又来啦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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